S説/ 這篇散文推薦可能較為私人,因此也不多做解析或評論。希望能分享給各位自行閱讀。相信任何一個曾經著迷於閱讀或書寫,甚至是其他情緒出口的人,都可以對於其中的一些敘述有所共鳴共感。
這篇同時是2021年冬天,我身處很壓抑的寫作訓練過程時,老師們所推薦的文章。沒有什麼艱澀詞彙,卻將每個場景刻畫的寫實又鮮豔,講述了書寫與閱讀一事在成長路上的靈魂牽絆。在此推薦。作者、原文為台積電青年文學獎得獎者與其作品。
記事1
我記事很晚,小學以前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母親曾經指著照片告訴我,說三、四歲的時候,我走失過一次。那是在母親的娘家嘉義拍的照片,照片中一座大噴水池,我被一個據說是鄰居的歐巴桑抱著,哭得不像樣。母親說,那是父親騎著野狼125,大街小巷全鑽找過,終於找到我以後,在巷口拍的照片。 雖有照片為證,但畢竟是彼岸前塵,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甚至開始懷疑,照片裡那個咧嘴大哭的男孩,究竟是我,還是別人──譬如照片裡那個歐巴桑──的孫子?在那個八點檔連續劇流行身世之謎的年代裡,我不免也像大部分愛幻想的小孩一樣,懷疑過自己的身世。但是隨著時間過去,逐漸變化的容貌所流露的親族血緣,不容我百無聊賴的質疑。因此,之所以不能像張愛玲那樣,兩歲時在老官人面前背書,幾十年後還清楚不忘,全是因為不長記性,記不得眼前心上輕易流逝的幼年時光,怨不得誰。
關於上學以前的記憶,還算清楚的,莫不就是院子裡那塊不到兩坪大小的花圃。花圃裡一棵桂樹一株扶桑,春夏花紅,秋日有襲人清香。樹下一堆小花草自生自長,牆緣青苔斑駁。我喜歡在院子裡拿一隻紅色塑膠澆壺為草木澆水。有時呆呆的連下雨天都澆,因此被大人罵多事會淹死蚯蚓──但還是繼續澆,彷彿那是什麼偉大的事業似的。現在想起來是因為沒有同齡孩子可以一起玩的緣故,只好自己找樂子消磨時間……說到底是寂寞的。
不記事,但有些畫面莫名留在心底,總忘不掉。那是上小學的第一天,一群還會怕生不敢舉手報告老師上廁所的小孩,排排站在學校的操場上聽校長講話。我大概也在裡面,但我記不得任何具體的事情,只記得藍天高高白雲邈邈,一排楓香在教室前,綠得像翡翠玉石逆光折射瑩瑩潤潤,光燦燦動人極了。不知道為什麼,好多次睡夢迷濛之間,這畫面反覆出現,成為許多荒誕迷離綺怪故事的底襯。
「為什麼只有畫面呢?」我反覆問自己。為什麼記憶只剩下藍天白雲,楓香碧玉,沒有人,也沒有事,就只有一個畫面閃爍遮掩,彷彿宣告著一個時代的開始,而有些東西就要結束?
會不會,只是人生識字憂患始,而無言映現的殘片,則是鬼魅夜哭?從此赤子難保,歡樂遠離,會不會,真的就回不去了?
記事2
國小時代所用的日記本,是草綠色封面寫著歪斜的名字,內頁上三分之一留白以供塗鴉,下三分之二每行十格共八行,那樣的日記本。我在那本子上拼寫注音,是標準的注音文。也往往用蠟筆畫些什麼,人車狗鳥的意義不明圖案。這使得日記既是作業,又像是某種有趣的畫本。
有時畫得比寫得專注,百無聊賴的生活中隨手拾得的平凡瑣事,因為找到某個畫面,某個可以畫出來的物件,就能夠寫些無關緊要的註解。譬如圖裡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畫了一個比例錯誤身小口大的玻璃瓶,一朵帶葉子棒棒糖式的玫瑰花,像是某種記憶金庫的密碼,隱藏著一段母親附庸風雅的往事。那時父親尚未發生意外,在紙漿廠的工作前途一片光明,極可能晉升成為小主管,薪水優渥。母親會帶我去上才藝班學畫畫,她則在另一邊的插花教室學習如何擺弄新鮮切花,成為日本風、西洋風奇奇怪怪風格花藝一盆,可以放在客廳茶几上以饗來客貪新好奇的眼光。
我記得有一段日子,我在畫室裡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塗抹史前怪獸,幻想恐龍王國的叢林蠻荒,母親則在另一間才藝教室裡學習亂針繡,用血橙繡線一針一針,在繃緊的布面上依次綴刺出金剛鸚鵡羽毛的紋理。有時是藤編的天鵝形置物籃(這玩意兒後來一直被我們拿來放電池鑰匙等雜物),有時是手工勾補的幾何花紋毛線地毯。這些事情我未必都畫在日記本上,但記憶相互勾連卻是有的。
只是殘破極了,錯接的片段印象如同某種電影蒙太奇的手法,而生命卻是一個專拍B級片的三流導演畫虎不成,致使整部記憶快轉播放也只能看見某種零碎、散亂、意義晦澀不明的(偽)敘事。譬如永遠都不在家的父親會在餐桌上遞來一片從國外帶回來的巧克力,觸手即化搞得我們大家最後都在舔手指;譬如棄置院子一隅的鳥籠曾經養過白文鳥一對(一死一逃),而後就放在那裡日曬雨淋了幾年;譬如從後院的水溝偷偷潛入家中的臭青母雨傘節及其他有毒無毒為害不為害的生物,總能為平凡無聊的生活帶來小小的驚嚇……這些事情我未必都畫在日記本上,總之記憶是相互勾連的,像是流網一樣,得一個浮標一個浮標地去拉,才能知道這張網到底會撈獲什麼。 即使如此,童年的整體圖像依舊模糊難辨,像是一張巨大如星空一般錯雜繁亂的連連看,萬千光點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組構成某種隱形的圖樣,需要一一辨識連結,有那麼一瞬間你以為自己掌握了潛在的規則,可以看出它描繪的是什麼了,但下一秒鐘意識解離,它又還原成無窮深邃夜空之中莫可名狀的存在。
書寫還沒開始,屬於我的文明時代還沒有到來。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是,所謂因無知而幸福的童年,正一步一步遠離我。
記事3
意義的海洋波濤動盪,在憂患的礁岩上撞擊成四散的浪花白沫,氣味腥鹹潮濕,甚至讓人誤會那就是淚水的滋味。父死母病,親朋斷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課業是我唯一的出口,爭勝則是最重要的事。我像是被環礁包圍的孤島,風浪不到,與世隔絕,遂獨立演化出自己的生態系統,思想的奇花異卉自開自落,日日操演著不為外人所知的變異……但終究是寂寞的。 同學雖多,日常無話。他們萌動的青春只在意兩件事情,不是淺薄難耐的電玩遊戲,就是那一年他們痴心妄想的女孩,愚騃蒙昧令我難忍。人情裡總是藏著祕密,幽微的想法淤塞成沼澤。書寫還沒開始,我亟需可以對話的對象,但在我貧白無聊的生活裡是找不到了。
我開始大量地閱讀,在國中那個小得可憐的圖書室裡,啃食我完全無法理解的諾貝爾文學獎全集、天文物理與量子力學。即使完全不懂,文字也能令我安心。它們告訴我在眼見耳聞的、浮浪一般的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廣闊深邃到不可思議的世界,只有決意追索的冒險者可以進入。那裡住著曾經存在這世界上的偉大心靈,以其永不熄滅的智慧之光照指引後人,寂寞者在此可以不再寂寞,憂傷者在此可以得到慰藉。
很快的,這間小小的圖書室滿足不了我閱讀的強烈欲望。我開始每個周末長途跋涉,像一個知識的朝聖者,索求靈智的十字軍,到市區另一頭的縣立圖書館去借書。但基本上都是類型小說與科普書,金庸古龍梁羽生,還珠樓主與諸葛青雲,從倪匡的科幻到松本清張的本格派推理,前前後後大概讀了數百本。 變得很喜歡國文課,喜歡古文觀止與唐詩宋詞,也試著胡亂湊著押韻寫兩首,在隨身的小筆記本裡當成祕密。課堂作文開始文采鮮活,分數日高。這大概是必然的結果,但似乎還有什麼沒有完成,一種宿命式的召喚仍隱隱發出要我前去的指令。
記事4
命運或許就是偶然中的必然,文學注定要降臨在你生命中,你總是無法逃開。那年夏天,我在老三台晚上九點半的公視看到介紹楊牧的紀錄片,詩人以一種沉穩睿智的口吻讀出他那令人心迷的字句,西雅圖書房的窗景,花蓮的海岸與浪花,忽然間就有什麼被打開了,可以被理解了。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而後我買了生平第一本詩集,楊牧的《有人》。開卷第一首詩,便是〈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我知道這就是了,我所經歷一切事物的答案應當就藏在那裡。散落於記憶中的錯亂光點開始找到組構自己的方式,童年的全體樣貌於焉輪廓可辨,意義可以被描述,而我的生命,從此有了新的可能。
我記事很晚,但總也不遲。因為閱讀,因為書寫,因為詩,補足了那其實並不殘缺的人生。而世界就是這樣子,當你尋找,你就得到,當你開始書寫,你就記得了。
所以我寫了這樣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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