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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推薦|我的,山居筆記/王政忠

S説/

蘇東坡活在每個我們少年之時的散文裡、稿紙上,我亦然。

他的才華橫溢、命運多舛,使其似乎在任何奇怪或八股傳統的題材裡,都能略提一二,讓空口白話的論點多了幾分蒼涼裡勉強站住腳的論據。

形象化一點,也許一千年前的蘇軾正在遊黃州赤壁,踩芒鞋倚竹杖,突然感應到一千年後的一位平凡學生又開始拿黑筆在靈感枯竭已久的稿紙上試圖cue一下東坡先生⋯⋯,然後蘇東坡定睛看了一下右側的題目,始終想不出這個主題到底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但我仍然敬佩蘇軾。


尤其是在已經學完念奴嬌、前後赤壁賦、水調歌頭乃至於補充完余秋雨的〈東坡突圍〉後,我開始回頭思考那些遺留在過去散文裡的名姓,那些被「豁達」概括一切的東坡,突然覺得有點愧疚,這樣一個在文學突破裡的傳奇,這樣一位在官場上從自信傲然到失落的仕途玩家,這樣一個天天在文中唱著水月、山居,開解舟上吹簫客,但自己卻始終沒能完全出世的東坡,是多麽真實卻也強大的靈魂,卻被我豁達兩字簡單帶過。我也才突然意識到,余秋雨老師寫的「突圍」多麽精闢而深刻。當時看到這篇文章時,對於作者化用東坡詩詞裡的意象十分震撼,保留了原著裡的豁達與蒼涼,延續了蘇軾在生命轉彎處的精神突圍,卻很巧妙地融進了作者自己的生命經驗,讓人讀出那山水蜿蜒到盡頭,窮盡無路的絕望感,但仍有生命反覆迴繞之中,終於走出迷茫的釋然。



半百旅程,似乎流轉於山與山之間。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落腳南投山城已逾卅年,那是16歲的10月,舉家倉皇夜奔而至。一輛小貨卡塞滿一家行當,拋棄土生土長的一切情份,憤恨也羞赧的逃離追討的人群,逃離曾經的街頭巷尾。


我未隨行,獨身一人被安置南方,卑微又安全的活著青春,一方面壓抑地寄人籬下,一方面又隱藏不了的在校園裡頭角崢嶸。逢年三節才能北返,台鐵轉客運,從嘉南平原溜進中興新村,再低頭走回隱身在巷子底的兩房一廳。


醉酒未醒的男人依舊荒唐,母親搭上台灣經濟奇蹟,每日得以工作16小時撐持張口飯來,弟妹被連根拔起的轉讀舊省府中小學,即便原生南方根柢尚淺,但總在他們土味未脫卻盈滿落寞的眼神裡,看見年幼稚嫩卻深刻入骨的水土不安。


零星北返的夜晚,我總望著燈火一片的山腰,那些溫暖充裕的大院小宅,提供的是怎樣的支持,讓待在裡面的每個想望,都有機會走出來,踏上尋找的方向?而我與弟、妹並排而躺的三人一室,除了窘迫,要怎樣翻身而起?


我不常怨恨這些事,不知為何,彷彿出生就理解,出發尋找一直都是一個人自己的事。


終於,我也考上大學,繼續在更南的南方活得好好的,而且,越來越好。


我可以支應自己,綽綽有餘的還能貼補時不時家裡的持續困窘與缺乏,我在港都的學生家長圈裡深受好評,除了應該要有的鐘點,還有越來越多的鼓勵與支持,喚留著我畢業之後就地蹲點,翻身指日可待。


母親沒有說出口的祈求伴隨著不算微弱的長嘆,讓我終於還是被選擇的回到燈火環繞的山城腳底,然後去到更接近山裡的窮鄉僻壤。


就是這裡了嗎?24年前的每一天清晨黃昏,在蜿蜒進出的山路迂迴裡,我總是這樣問我自己,就會是這裡了嗎?公墓旁的破舊校舍,朝氣稀薄的中學孩子,教學如托育,同事如長如父,我如逐漸受潮的紙箱,撐不起想望的骨架,也承載不了什麼最初最初那些在南方積累四年的自視不凡的重量。


就是這裡了嗎?24年前不會想到的接下來的24年的每一個日子。


那些喃喃自問的歲月彎道途中,余秋雨的《山居筆記》迎面而來,那些一樣在異鄉山城寫下的觀古知今讓我安靜而意外撞上、墜跌,撞上我的徒呼負負,跌入他那些個幾夜秋雨筆記,那些個山居突圍。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蘇東坡我是認識的。


早自中小學便已結緣,但特別是高中以後,隻身在外偶爾顧影自憐的為賦新詞,青春踏著相仿的流放的足跡,一路徙移到南方的國文系,共鳴價響。


山居筆記的不只有東坡,突圍只是其一,那些庭院,那些背影,那些絕響,那些我已知卻未曾感同身受的天涯,那些我未知但一見如故的暗角,屢屢帶我進出鄉關,回望又低頭。


常常是在木麻黃莎莎莎莎的密語唸叨裡,我再次抬頭,看向那堅壁清野謝絕燈火的太武山,也總在這樣穿脫時空而起的片刻,我才會意識到我已經離開那山城蜿蜒的無盡迂迴,來到山徑小路更無盡迂迴的浯島戰地。


這樣的意識不經意地帶著一些苦盡甘來,類似東坡初到黃州乞求的漸不為人識。「獨以名太高」為東坡帶來群起而至的圍剿,身為這個營隊史上第一個大學兵,特別是教師身分,也讓我在初來乍到便嘗盡各種不堪。無論是伏地面貼溝渠狂喊知識分子應該要輕而易舉熟記的各種單兵準則,或者兩腿夾緊衛生紙的聆聽資深班長教導好學生不知道的社會生存百態,更或者高跪挺直腰桿反省身為一個大專二兵的應為與不應為。


我的確也乞求不為人知我的背景。


直到混著一起高粱長壽,蹲著一起葷素不忌口舌,直到我憑著業務能力破格代理士官長,我才又在料羅灣的潮起潮落的大片縫隙裡,拾起筆,反覆劃註逡巡山居太武的夜夜秋雨筆記。


那些歷史考證的硬傷沒有干擾我思索人生取捨的大破大立,那些文風爭鬥的論辯沒有攔住我走進靈魂深處的幽微裂口,我爬梳但不在數字年分裡糾纏,我沉澱但不在人名地理中淹沒,所謂文字,所謂思路,所謂書寫的軌道,所謂繆思的攤開,所謂養分或餘毒的機轉,從來,一直,都是一個人自己的事。


直到秋雨有時盡,山居終將別的那日清晨,搭上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的航班,離開軍綠色的領空,也離開以為將會天長地久的她。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


自太武那座山退役歸來,我終究必須再次獨身一人走進一輩子走不出來的這座山。


彷彿陰晴不定的山色,他始終在變換著映照著投射著風雲晴雨來去的各種謊言。環境或者際遇,永遠是拖累陷害他的元兇,他也只能攤著手,或酒醉或誠懇或瘋狂或趴低的需索著他必須償還的各種他的名字我的名字母親的名字的債務。


是的,我的名字居多。


像繞不出的山,纏著望不盡的彎,行到水窮處,總遇不見雲起,取而代之的是下一次的山窮水盡。就像那趟倉皇夜奔永遠睡不上一席茅榻,像首貸二胎再重整的他的債務我的名字,更像那夜奔之前的少年被撞門而入,無端被拔起重摔,拳腳如風如雨,落在我不明所已的十三四歲的夢魘裡。


他像呲牙咧嘴的山,在童年的記憶裡龍蟠虎踞,山裡彷彿常駐梁山好漢,時不時拍桌而起發兵造反,我與母親與弟妹的怯懦抵抗,總是虛弱得引來戲謔:翅膀硬了沒?


他是山,我以為一輩子繞不出飛不過的山。


24年過去了。


我飛高了。


山老了、瘸了、頹圯了也荒了。


我緊握竹杖,踩穩芒鞋,24年裡每一天穿梭煙雨,在始終迂迴蜿蜒的歲月裡,用腳履行著那些在筆記裡拾獲的蹲低、褪去、修剪、埋首、厚積與放下,日日在我自己選擇留下的我的山居偏鄉小校裡突圍、拉拔、發聲、碰撞、創發與扶持,四季更迭,天光雲影遞嬗,偶爾遇見春華秋雨,才發現早已將異鄉他山活成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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