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自蔣勳
y/每每聽到「山」這個詞,便能掀起一種複雜而敬畏的情緒,但大抵帶著溫柔的底蘊。
三道蒼勁有力的筆劃間藏著童年、成長、與寄託,一如它給人的一般印象。
小時候的我,身上約是一半流著屬於都市的血液,另一半則似山澗低鳴的清流。一到假日,
我們便將家當往休旅車後車廂內塞,客廳帳、折疊椅、照明燈、充氣枕、登山杖……,旋即於破曉時分跳上車,載著四道企盼日出的眼神。
父母稱此為「出走」與「陪伴」,我和弟弟則試圖睜著惺忪的眼眸,不明所以,只知道又可以到小溪裡抓蝦米了嗎?有趣,眼睛頓時澄澈;又可以像武俠那樣攀著繩索飛簷走壁嗎?刺激,身體瞬間打直。
我們睡過山腳登山口路邊的車上,試過往返三次只為在羊年登上羊頭山頂,遇過起初因露在草叢外的黃色背脊被我視作「遺世而獨立」黃金獵犬的山羌,望過原先被霧靄層疊埋沒了的山頭在一聲嘆息之際風起雲湧豁然開朗,吃過用高山爐與人肉擋風架煎熬產出的一人兩口即時泡麵,攥過絕壁之上搖曳於刺骨寒風中的單薄麻繩,看過作為最後一道殘弱光源的手電筒垂直墜落後周身致命的黑暗與即時現身劃破惶恐的強力頭燈。
然而轉眼間,這許多嘗試已成過往,隨著名為「成長」的蛻變被拋在了家門外。
我和弟弟被課堂與瑣事纏身,便無心無時亦無力像往日般東征西討無畏無懼無憂。
偶然於繁忙的人行道上,我便好似感應到了什麼,眉心緊蹙,緩緩蹲下。將不再塞著黑糖乾糧餅、保鮮膜香蕉、單鍵式傻瓜相機、四只不鏽鋼摺疊碗,而是被一冊冊書本取代了的沈悶書包擱置一旁,顫抖著輕輕捧起那辦落羽,追憶著一道道昔日歡騰幻化而成殘影,真誠的弧度攀上嘴角。
爾後被時間敲醒,匆匆托起背包,疾趨向著補習班的方向。
啊,可千萬別遲到了。
雖然感慨,日子仍須前行。讓我們來看看蔣勳老師於二零二一年所寫下的篇章吧。
|困
大疫流行,一時不能北返。
我留在池上,許多東西可以宅配。醫院回診可以視訊,慢性處方箋有健保藥局代理申請,直接在當地取。也透過池上書局訂了幾本書,張岱的《夜航船》,從浙江古籍書店訂購,一星期也收到了。
/圖:蔣勳 龍仔尾貓咪
朋友笑我「擱淺」在池上,我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趁機檢討過去太多的奔忙,再一次思考陶淵明寫〈歸去來辭〉時的反省——息交絕遊。
朋友說的「擱淺」,讓我想起《四郎探母》〈坐宮〉一段有名的唱詞「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困」比「擱淺」糟糕,「困」是落難,有委屈怨哀,無法脫身。
人生一世,大概總有時被「困」,戰爭、貧窮、天災、大疫都可能是「困」。職場不順、情感坎坷、人事糾纏,也可能是「困」。
像蘇東坡,一生都被小人所困,仕途顛簸,下獄、流放,真是處處受困。
然而,流放貶謫,漫漫長途,不能老是唉聲嘆氣,罵天罵地,必須自己找出處紓解。
蘇軾流放,在困境中,卻可能是最好的功課。
他每到一處都發現美好的事,人們以為嶺南瘴癘荒僻,他卻大啖荔枝,覺得是莫大的福分,「但願長做嶺南人」。
把懲罰作為福分看待,一路走到天涯海角,蘇軾受福於困,也啟發了後人對「困」的不同領悟。
易經有「困卦」,上澤下水,澤中無水,自然是「困」乏之象。
五月全台大旱缺水,有人怨天尤人,有人意識形態作祟,堅持說沒有缺水,都無濟於事。
池上萬安村鑿井備旱,也規畫出三天一次水圳輪流放水的管理方法,緊急時甚至出動水車救旱,度過難關,直到六月降雨,順利豐收。
我在看縱谷農民困在旱情中的種種努力與應變。
「困」是困窮,但「困」卦的卦辭是「亨,貞,大人吉,無咎。」
好有趣,易卦在「困」境裡許諾了「亨通」。「困」不是被困,「困而不失其所亨」,要在困境裡找到通達解脫開闊的自處之道。
「困」卦意義深遠,在困境中,不被困,找到通達的途徑,可以「吉」,可以「無咎」。
困於疫情的世界,或許可以為自己卜一卦,如果是「困」,看看「困」如何解。
|農舍
所以,有一點慶幸自己「困」在池上了,「困」在縱谷海岸山脈一處叫「龍仔尾」的村莊。
大概從二零一五年到現在,有十餘位藝術家住過這農舍,林銓居、簡翊洪、葉仁坤、牛俊強……都住過。銓居在這裡畫大幅聳竣的崙天山,翊洪畫夜裡老屋四處攀爬的壁虎或螞蟻。
農舍獨立田中,四野開闊,自然各種生物都來,蟲蟻、蜘蛛、壁虎,蜜蜂,還有蛇,怕蛇的藝術家就錯過了這農舍的緣分。
農舍朝南,三面都是稻田。東邊是一長溜海岸山脈,山的稜線起起伏伏,像一條長龍的背脊,背脊到了尾端,慢慢低矮下去,像一條向南邊拖去的長長尾巴。
既然是龍的尾巴,地名也就恰如其分叫龍仔尾。
北部疫情爆發是五月中,我取消了北返車票,住進龍仔尾農舍。
芒種、夏至之間,大約五點十分左右,太陽從海岸山脈升起,照亮大片即將收割的金黃色稻田,纍纍的稻穗已飽實圓滿,垂著頭,在微風裡搖曳。
我住的這戶獨棟的農舍,已是龍仔尾的最後住家。坐在庭院前面,朝南一無阻擋,可以遠眺新武呂溪沖積的平疇沃野,也可以遠眺到更遠的卑南溪出海的方向。茫茫漠漠,可以在最遠端看到朦朧的都蘭山。
黃昏時分,常常在島嶼最南端有西邊落日的餘暉返照,天空彤紫,也會聚集金色的祥雲,如堆簇的錦繡。
舊式傳統農舍多朝南,避北風,也取朝陽較長時間的日曬。
朝南正房,一排排三間,灰黑斜瓦屋頂。西邊一排矮屋,原來或許是豬舍,不養豬了,就改作了放農具的倉庫。
一排三間的正房,和低矮倉庫成L型,圍出一個大約三十公尺長二十五公尺寬的庭院。
這個寬闊平坦的庭院,原來是曬穀場,收割以後,稻穗在這裡打穀,穀粒利用自然風揚場,吹去雜質,讓一顆一顆稻穀平鋪在廣場上,用日光曬透,時時用竹耙翻轉,才能貯存。
這是我童年時看到的農村曬穀場,也是我童年時最愛玩的地方。大人忙著農事,孩子幫忙趕走搶食稻穀的雞鴨鵝。
曬穀場的陽光和風都好,農忙後,冬天在這裡曬太陽,背上曬得暖乎乎,比暖氣都好。夏天夜晚就常在這裡吹風乘涼,聽長輩老人說故事,天階夜色涼如水,一次一次細數數不清的天上星辰。
現代機械化的農家,插秧、收割、打穀、烘焙,都有機械代替。收割以後,大約十天,新米就可以包裝上市。
舊的曬穀場閒置了,變成寬廣的庭院。
都市裡住狹小公寓,很難想像這樣奢侈的庭院。
我常常在這庭院看兩邊的長長山脈,
左邊是海岸山脈,低矮卻陡峻峭立,
右邊是中央山脈,渾厚壯大。
兩條山脈護持,中間形成狹長如長廊的美麗縱谷。
海岸山脈、中央山脈護持,一長條縱谷,從花蓮的吉安、鳳林、瑞穗、玉里、池上,一路綿延到關山、鹿野,伸展進島嶼的尾端,一條長達兩百多公里的縱谷沃野,左右山脈如長龍護祐,山脈溪流清泉不斷,真是好風水。
中央山脈,兩、三千公尺高的大山險峰林立,把島嶼分隔成西岸與東岸。現代開通的北橫、中橫、南橫,試圖貫穿這條分隔的偉大山脈,但也時時崩坍斷絕,彷彿大山憤怒時就要拒絕人的騷擾。
走過北端的老清水斷崖,走過南端牡丹灣的阿郎壹古道,僅一人通行的險絕山徑,在絕崖險峰上,瀕臨深壑大海,頭暈目眩,古老的島嶼一直用多麼艱難的方式震撼從西岸到東岸來的人。
而我在縱谷,其實不屬於西岸,不屬於東岸。不靠近海岸,是兩條山脈護持庇佑的一條長廊。
入冬以後,長廊有東北季風通過,寒冷刺骨,大風呼嘯,老舊屋宇都起震動。二零一四來池上駐村,經過幾次寒冬,才領教縱谷冬日的艱難。所以縱谷老的農家多朝南,是有一定地理氣候上的需要吧。
農舍朝南,正前方就一直可以看到卑南溪平原,和島嶼尾端朦朧的群峰。
我常常搬把藤椅,在屋簷下看庭院的樹影,看各類鳥雀在樹影間跳躍啄食樹間果實。蓮霧花開,細長蕊絲招引很多蜜蜂。夏季光影搖晃迷離,在恍惚中聽蟬噪高天,容易朦朧睡去,似夢非夢,如在前世。
農舍獨立稻田中,沒有圍牆,朝南種一溜扶桑,和稻田隔開,一年四時都有豔紅花朵,襯著綠色稻田特別醒目。
我的童年很少「圍牆」阻隔,鄰里社區多以植物間隔,扶桑、月橘、刺竹……都可以做圍籬,有點間隔,卻方便溝通,還可以四時看花開,享受沁鼻花香。母親常隔著一排扶桑和鄰居閒話家常,噓寒問暖,也互贈剛做好的熱騰騰食物。
|四棵樹
農舍東邊靠馬路修了一段一公尺高的短牆,設了鐵柵大門。
馬路已到盡頭,再下去就是田,沒有車輛,也少有行人,短牆沒有什麼阻隔意義,倒是太陽好時很方便曬棉被,可以享受童年蓋著日曬棉被枕頭睡覺的溫馨甜美回憶。
以前我住池上大埔村,是老宿舍整修,也有短牆,左鄰右舍就常把蘿蔔絲、筍乾、刈菜曬在這段牆頭,也會謝謝我,特別說:新修的牆清潔。
牆在都市裡,在農村偏鄉,
常常有不同的意義。
我們或許只專注於都會的倫理,防衛、隔絕、封閉、囚禁的空間,慢慢遺忘了在空闊的天地間生命也可以有不同的方式生活。
這東邊看起來除了曬棉被沒有用的一段短牆,沿著牆邊種了四棵果樹,我一直以為是三棵,直到最近樹梢結果,才發現原來是四棵。
從北至南,第一棵是蓮霧,五月初開花,長長的蕊絲,有香味,不久花落,結了一串串粉紅青綠的小小蓮霧,招來許多小鳥啄食,也零零落落掉了一地都是。
第二棵很粗大,從根部就分枝,看到上面結了小芒果,我就認它是芒果樹。
不多久,芒果之間竄出一束一束繁密的龍眼,我有點不解,仔細看,才發現是兩棵樹從開始就長在一起,根連著根,就像一棵樹。
從樹幹樹皮看,不容易分辨樹的不同。我們有時候從葉子分辨,葉子也不容易分辨。等開了花,比較容易知道是什麼樹了。苦楝二月開花,一片粉紫,花期過了,大多數人認不出是什麼樹。欒樹十月開黃花,花落了,結了一樹紅豔的蒴果,大家都記得欒樹十月的燦爛。
我常散步的河岸,有苦楝,有欒樹,不開花、不結果的時候許多人都不計較它們的不同。從花分辨,從果實分辨,都比較容易,也因此錯失了不開花不結果的時候更仔細的觀察。
剛開始不解為什麼芒果樹長出了龍眼,慢慢細看,才分辨出第二棵是龍眼,第三棵才是芒果。根部靠近,已經長在一起,上面枝枒交錯,芒果和龍眼錯落覆蓋,形成很特殊的一棵大樹。
芒果垂實碩大飽滿,掉落地上「碰」一聲,嚇走很多小鳥,掉落的芒果多摔裂了,露出黃色的肉穰,小鳥蟲蟻都來吃食。
第四棵也是芒果,也垂掛著多到令人訝異的碩大果實。朋友教我採下來,削了皮,切成條,加糖,放在玻璃瓶裡,醃兩星期,做成酸甜可口的情人果。
我試了一兩顆,但是數量太大,還是決定不要煩惱,自然間的生長自有自然間的消化,或鳥吃,或蟲食,或在土中化為泥,化為塵,不一定非給人吃,原不應該有我相眾生相的執著吧……
我後來仔細比較了龍眼和芒果樹皮的差別,也仔細看了兩棵樹葉子的差異。龍眼樹葉子較小,顏色深,芒果樹狹長寬闊的葉子也是深綠色,但是大很多,幾乎是龍眼樹葉的三倍長,如果不是先入為主的成見,應該是很容易分辨的。
兩棵樹的樹皮紋路也不同,龍眼皴皺細密,皮色灰赭;芒果樹皮色裡偏灰綠。
顏色在視網膜上的色譜大概多到兩千,光是白色就有四百種,米白、雪白、磁白、月白、灰白、粉白、魚肚白、珍珠白、奶油白……文字上如何精密描寫,其實都不是視覺上的色譜,面對像提香(Titiano)畫裡層次複雜如光流動的白,藝術史家嘆為觀止,也只好創造了「提香白」這樣的名稱。
我一直好奇《紅樓夢》裡賈寶玉常穿的一種「靠色」褲子,「靠色」究竟是什麼顏色?
有人說是藍染的大槽裡最靠邊的織品,藍已經很淡,淡到像月白,有一痕不容易覺察的淡淡的藍影。是不是像宋瓷裡的「影青」,我很喜歡影青,比汝窯、龍泉都更淡,像是一抹逝去的青的影子,已經不像視覺,而是視覺的回憶了。
「青」在色彩裡也最複雜,「雨過天青」,有時候近藍,有時候近綠,「青」,有時候是李白詩裡「朝如青絲」的黑。
在龍仔尾看山,色相隨光時時變幻,文字的「藍」「綠」完全無用。
如果寫作,「紅花」「白雲」「藍天」或「綠地」,也還是空洞。有機會仰視浮雲,靜觀海洋,凝視陽光下稻浪翻飛,眼前一朵花,有看不盡的千變萬化,忽然發現文字的形容這麼貧乏。
離開生活,離開真實感受,文字、語言都會流於粗糙的鬥嘴狡辯,離真相越來越遠。
孟子說「充實之謂美」,細想「充實」二字,是感官的充實,也是心靈的充實吧。看到形容不出的色彩、聽到心靈悸動的聲音,鼻翼充滿青草香的喜悅,味蕾有飽滿米穀滋味的幸福,擁抱過、愛過,觸覺充實過,生命沒有遺憾,是不是真正的「充實」本意?
以前以為不讀書會「面目可憎」「語言乏味」,其實越來越感覺到不接近自然,不看繁花開落,不看浮雲變幻,不看著海洋發呆,沒有在夏日
星空下熱淚盈眶,少了身體的擁抱牽掛溫度,
大概才是「乏味」「乾枯」的真正原因吧……
一棵樹,在很長的時間,從種子、發芽、抽長樹枝,長葉子,開花、結果,而我們認識的樹,往往只是花,把花插在客廳,把果實切了分享,都會裡認識的樹會不會也只剩下了花與果實?
花被購買,果樹傾銷,和自然中花開花落、果實被鳥與蟲蟻啄食,哪一種才是眾生相?哪一種才是壽者相?
即將夏至,雨後初晴,我把藤椅搬到樹下,聽這個夏天激昂嘹亮如銅管高亢號角的蟬聲,光影滿地,喝一口鹿野的新茶,讀張岱在亡國後纂輯的《夜航船》,一段一段,隨時可以拿起,也隨時可以放下,沒有一定的章法連貫,不知道能不能多懂一點「應無所住」。
/完
繼上篇s所著關於蔣勳老師的貼切感悟與節錄,我於近日偶然間翻閱了110年度散文選,是以「疫年」為其特色,於其中看到了這篇文章。裡面提及了許多,關於擱淺,關於生活中的「困」與易經卦象,關於時常令我們神往的蘇子氣魄與他的精神突圍,關於池上龍仔尾芒種過後飽滿搖曳的稻田,關於水泥叢林的屏蔽匡限與知覺鈍化,關於大山與自然對來自島嶼西岸人們的震撼,關於沒有圍牆阻隔的童年與依舊佇立於記憶深處的一溜扶桑,關於長出了龍眼的芒果樹與同萬化冥合的悟道,關於提香影青的色彩趣味與和自然對比的無足輕重,關於大勇若怯大智如愚的透析與木訥的實意,關於不讀書面目可憎的至理翻案與溫度的必要,關於對著蟬鳴夏夜拋出的無數扣問,與無法預知亦不必強求的回覆。
一直以來,對蔣勳名字的印象似乎常是儲存在聲音裡的。是小學日常昏昏欲睡的晨間,車上音響緩緩淌出的平和嗓音,其實已不太記得那時仍是孩提時期的我,具體從中接收到了什麼。只知道那些聽到那聲音的早晨好似入了定般,彷彿有種強大的力量在招喚著,我抬眸望望窗外,是來自高懸的藍天與奔馳的白雲嗎?
時光也在以我們無法估量的數度奔馳。轉眼間便到了自己坐公車的年紀。惺忪未醒的指尖點開尚且紀錄空白的podcast方格,第一眼便跳出四個大字「美的沈思」與一張進駐藍色的照片縮圖,於是伸手點了看起來最明顯的按鍵,將那道記憶中的聲音再次點進了生活,同樣是清晨,晨間的公車。這樣點,一集到學校剛剛好,大約是十五分鐘。
(一直很喜歡其中二十四節氣的系列主題,彷彿像定時提醒器一般,在生活裡適時喚醒季節的流變,替我標示出屬於日子的節點。只是有時候早上仍然容易恍神,得一直拉倒退桿......
對不住了,還是誠摯建議在精神良好時食用較佳)
而關於日常,關於都市的綑綁,關於山林的嚮往,關於試圖找尋生活裡的溫暖,我記下了一些簡短思緒,是看完蔣勳〈龍仔尾〉後的一點沈思。
我時常在生活裡撿拾那散落於地的記憶,即使短促、殘碎、朽裂,僅因它們能折射出我的童年、至親、摯愛。然拾荒的歷程中,沒有一次及得上這兩幀猝然衝撞的照片,激射出衰頹、消逝、惆悵,復於著地時輕輕相疊,餘下釋然與撐持,伴我前行。
流離的歲月,重疊的山影,溢滿成夢。我倚著車門,強忍著滿腔暈眩仍執拗地翻著手機相簿。找到了,我的童年——那是一張有著一塊木製山頂碑與四道意氣風發笑容的照片,標示著二零一五年。海拔三千零三五的羊頭山頂,父親精瘦的身軀旁倚著厚重登山背包;母親嘴角掛著奮力克服後的無盡激昂;弟弟稚氣的臉龐露著缺了顆牙的天真笑容,想著何時能吃爸爸背包裡的泡麵;我則身著淡紫色透氣服露出曬成微微小麥色的臂膀與被汗水浸濕了的一縷鬢髮。我們的臉龐寫滿捲土重來三次後終能如願登頂的激狂,被舒坦的喘息與彼此的溫暖化為四個虔誠無間的身影,在照片裡永遠靜好,永久銘刻。
倏地一陣急轉,將意識顛簸回現實的同時,也顛簸了那按在螢幕上的指節,不經意地刷新相簿,跳出了最新拍攝的照片紀錄。看到了,我的現狀———那是一張有著一塊木製山頂碑與四道牽強倦怠笑影的照片,標示著二零二一年。海拔三千二百三七的石門山頂,父親些微發福的身軀旁不見裝備蹤影,只餘下被他以兩指夾著瓶頸處的塑膠保礦力;
/石門山頂 二分法
母親似已慣於都市那僅十四層的高度,因而不適地依偎在他肩上勉強地注視鏡頭;弟弟正不悅地瞇著那已高過我幾公分的眼眸,思緒飄向車上的平板電玩;我則將自己全身上下裹得嚴實,僅掛著張蒼白的面容在外流浪。我們的臉龐寫滿因驅車易到山徑平短的毫無波瀾,被脫離甚久難以適應的低壓缺氧拉出了四個頹唐委靡的身影,在照片裡時刻驚心,時刻動魄。盯著照片許久,隨著山路顛簸翻攪,我靜靜地垂下了頭,思緒在蜿蜒的山徑迷失。
多麼驚心動魄的發現啊,正當你欲重拾當年的壯志與祈願來到了登山口,卻發現它堅決地否認了你的入山證。好似這許多稚嫩溫存已成過往,殘光片羽般地落在了流年裡。我傷嗟俯身於一地蒙塵的記憶,不願承認往事已成落紅無數,也不願直視父母漸趨斑白的鬢角,更不願面對那個不再單純,不再輕易地感到快樂的我。
思極至此,蔣勳老師沈著的嗓音從車上的音響中流淌而出,
頓時的觸動,點醒了沈溺於逃避哀惋的我,或許往事已成追憶,僅能作為信念與緬懷,但我們仍有當下可以把握,供我們追尋與創造。
/十年,拾年
我放下原先睨著的手機與螢幕中那張最新的相片,抬眸望向窗外同樣奔騰的霧靄。或許奮力遠征與安謐端詳,同樣美好,同樣值得按下快門。自然仍在向我招手的,靜靜坐著欣賞,坐著欽佩,坐著嗟嘆,未嘗不是一種虔誠的表達。於是我默默地剪下一塊風景 ,貼在自己的心上,像詩人宋尚緯所說,隨處走動,像是帶著記憶來去。
蔣勳的音調不斷,「那都是我們有記憶的感覺,那都會引發我們的感觸和感動。」
以前,身旁的親人絮語與山水曾領我走過懵懂的總角之年;現在,相框裡的青春容顏與沈靜山水正伴我行經日常的困乏。像蔣勳於上文所說的那樣,
「在困境中,不被困,找到通達的途徑,可以吉,可以無咎。困於疫情的世界,或許可以為自己卜一卦,如果是『困』,看看『困』如何解。」
或許我解卦的方法便是—持續撿拾過往,不忘收藏當下。
推開家門,陽光滿室。我放下對兩幀照片分歧的執著,從零散著卷張篇頁的書桌裡起身,踱到了小巧的玻璃窗前,透過水泥叢林的罅隙,和那若隱若現的山脊道聲早安。畢竟,這些都是我摯愛著,也同樣一直愛著我的親人與山陵。
/都市叢林網開一面的一角與天邊的一絲山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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