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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報告|愛在傾圮時:淺讀張愛玲《傾城之戀》

一個城的陷落成全了她,傳奇裡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張愛玲,1943




關於傾城之戀:

此作品為作家張愛玲創作於1943年的短篇小說,也是其成名作與代表作之一,闡述女主角白流蘇與男主角范柳原的愛情故事。兩人在相識,彼此對待愛情具有現實利益目的,到最後因戰火、香港陷落的背景下相守的跌宕起伏。


 

時代: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

「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傾城之戀》裡,將上海、香港的「時代感」運用到了極致,也是隱形的、撐起整個故事的最大骨架。他像是一場京劇裡的樂隊,若沒能跟上節拍,再厲害的當家小生、再驚豔的吊嗓都是單薄的獨音。

如同課程與影片介紹中反覆提及的「新舊衝突感」,那種與矛盾而難以預期的相悖,是我認為這種時代感濃厚的小說裡,最厲害的附帶條件。例如我整部故事裡十分喜愛的一句:「他們唱歌唱走了版,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在上海也學著西方「節省天光」(也就是地理課本裡,算時差會刻意出題刁難我們的夏令時間),唯有白家人堅守著老鐘,硬比別人活慢一小時。突兀的白家自帶衝突與矛盾感,造就了他獨特而鮮明的輪廓。

蒼涼和寂寞感從故事最初的白公館,連貫到尾聲的香港陷落。白話而言,是寫作手法裡常見的「前後呼應」。抽象而言,卻讓我感覺像是《傾城之戀》原本自帶的背景音樂,融在每個情感拉扯、冷言冷語的失落和對立裡,只是因為情感太糾結,炮聲太刺耳,讓時代暫時蒙了雙耳。當萬物皆靜,才發現那曲子沒停,無論新舊,無論重聚或別離,蒼涼的故事都是刻在骨子裡的必然性。



人物與群像:


「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

白流蘇坐在屋子的一角,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言的餘地,「離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齒!」



在上海經歷現代化,越洋往來,影城洋裝百貨林立,白流蘇卻正經歷一場名為婚姻與女性價值的落空,與娘家人的冷嘲熱諷。這分明是多麽古老的刻板印象——女子需倚賴一位男性,才可能收穫一生安穩、不被世俗視為剋星或丟人現眼。而在當時的傳統價值觀裡,愛情並不存在相遇相逢的浪漫,抑或機緣巧合的相投,其最終目的永遠是結婚,而結婚為得是一場下半生的依靠和下一代的幸福。

這是一件好悲哀的事情,但又好現實。即使可能已逐漸破除刻板印象,生活諸多的無奈依舊反覆存在,世界的步伐走得如此快,我們的心版卻永遠慢一步,要不是麻木而快速地跟上前方的腳步(有時也不清楚越走越快要去哪裡),就是和時代有所脫節,在已經變奏的胡琴裡怔忡,不小心陷入時空的斷層。


「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磁,現在由磁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上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的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


「我不能想像你不穿著旗袍。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著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滿洲的旗袍,也許倒合適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


從時代感走到人物,形成了專屬於當時的流蘇所獨有的「中國女人美」。也許是像柳原口中說的「我不敢想像你不穿著旗袍的樣子。」,在那個西洋洋裝流行、西方審美初來乍到的時代,雖無法肯定流蘇美或不美,但這樣一個形象,舉手投足的獨特與鮮明,降生了《傾城之戀》裡的女主角。


「陽台上,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她對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那音樂便戛然而止。外麵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關了。」


而她如同前述的時代設定,同樣也具有十足的「矛盾感」。一個生在現代,卻保有足夠純粹、古典美的女子,堅定地努力靠攏一位步伐勇敢的現代女性,試圖與當代刻板價值相悖,為了拋開他人加諸在他身上的標籤,選擇勇敢離開娘家,不願屈服傳統觀念的束縛。

在本作品中,作者十分擅長刻畫人物的內心活動與角色互動,透過對話悄悄告訴讀者一些不需明說的角色關係,人性的深刻體悟透過故事情節與互動在角色身上完整地呈現,也將人們面對愛情時的各種心裡生動描繪,男女主角——白流蘇與范柳原之間互相猜忌卻又浪漫、不平凡的戀情更是讓讀者陷入高潮迭起的劇情中。而作者筆下的角色也總是如此鮮活,無論是主角或是配角龍套都出現穿插的極為故事性,舉手投足皆有所設計,對我而言也印象深刻。



愛情:

衝 突 與 跌 宕 —— 不 那 麼 順 遂 的 精 彩 !


不論對於愛情、角色、以及特定時代的主觀看法為何,我們都無法否認的是,《傾城之戀》是一則十分精彩、有所轉圜而節奏緊張的成功故事。



「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




其中,極能引人入勝的便是白流蘇和范柳原在這場感情遊戲中的推拉算計,表面上似乎為愛癡情的人,骨子卻可能沒愛過任何人。作者透過重彩而魅力的筆,將成年人的愛情,書寫的直率而目標明確,卻又摻雜一切現實世界裡的自我防衛、恐懼承諾。兩位個人主義者,一個多情多金、一個離婚不受身邊人待見,一方崇尚精神戀愛而不願做出承諾,另一方僅為了保全生活,渴望有位可依附的對象。兩人的互動就像一場博弈,在進退的情感挑逗與試探之間試圖取得最大利益。


算 計 現 實 目 的 之 外

「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了也怪難為情的。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

「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麽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甚至於乘著電車兜圈子,看一張看過了兩次的電影。」

「杯裏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致,迎著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積著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流蘇湊在上麵看,柳原就探身來指點著。隔著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瞅著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回到自然。』」


現實的情,大多難是清茶一盞。相較而言更似烈酒,雜揉大喜大悲,笑談瑣事、淚落傷春悲秋,愛情亦然。於我而言,男女主角的互動摻雜著最世俗、最功利主義,甚至因雙方個人目的而現實到面目全非的無奈,然而,卻總有那麼些零星對話,使浪漫主義作祟,令我於心暗忖,明知初始便是場不那麼純粹的感情,但總又猜想在某些片段裡,是否有那麼幾個瞬間動了真情,沉醉於短暫而意識流的浪漫。舞廳裡不知繞了多少回的耳語之間、香港城市裡的傳統上海飯館、尚未有戰亂前,淺水灣牆畔話天南地北的夜晚。


生 死 契 闊 ?


「在這動蕩的世界裏,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裏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刹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刹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而在這場各有目的感情遊戲裡,時代性的災難和意外,竟也戲劇化地成了愛情的催化元素,在亂世裡賜予一對平凡人一場「成全」。戰爭和紛亂成了看似理還亂的感情戲裡,難以忽略的插曲,硬生生使兩個對愛有所保留、想各取所需但不想交出完整的自己的男女,暫時脫下所謂「承諾難兌現」、「生死難掌握」的試探和猜忌,烽火在下一刻也許就落下,那這一刻我們坦承相愛、我們只在意彼此、我們堅定相依又何妨。


「街頭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的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摟住孩子似的。」


他們在戰亂殘垣中重逢。

在嘈雜與不安並存,生死伴隨砲火聲降落絕望時,一切都化作虛無,他們也只剩下彼此,拋開猜疑與試探,誠實面對並相愛。從未設想過戰事能成為愛情的轉捩點,范柳原與白流蘇卻在這樣的時空背景裡,在亂世之下成全一場名符其實又帶著無奈蒼涼的傾城之戀。斷垣殘壁、烽火連天,世界上,愛情原來不可靠,但在那一刻,他卻成了兩個人之間最好把握、也唯一能暫時真實觸及的事物。於是畏懼生死,害怕承諾的人,在生死面前達成了契闊。



「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是 否 圓 滿 ? 何 謂 傾 城 ?



以香港陷落、傾圮為基調,柳原在妥協之下棄置部分自我堅持,答應和想得到卻不想娶的流蘇結婚。流蘇雖收穫了感情與現實裡催化的承諾,卻也在戰爭下,柳原的錢財、家世變得一文不值,沒辦法如預期的過上嚮往的安穩生活。而尚未寫出的,是在這些已告知的遺憾和妥協之後,兩人究竟走了多遠,在被戰火磨礪掉部分光華,與夜上海、夜香港的歡聲繁華後,這樣的相依是否能夠細水流長。


從最一開始的初衷上來看,他們都可以說是達成了一部分最初的目的,但卻也遠遠稱不上預想中的任何一種好結局,可能就是這樣半鬱悶、卻又不達悲劇程度的結尾,《傾城之戀》才會給人一種淡淡的蒼涼之感。


初次閱讀的讀者,在開始看到小說的名字時,也許會猜測這是場刻骨銘心的愛戀、抑或男女主角迷人完美而傾國傾城的設定。然而事實並不是如此——流蘇的愛情是香港城淪陷換來的,意為「傾城之戀」。


生活哪有這麼多「傾國傾城」?如同我們在看完浪漫的劇情後,也還是會暗自輕笑,哎呀,都是劇本。喜劇然也,悲劇亦如此。作者筆下的柳原與流蘇必定有其美好、刻在骨子裡的浪漫,不然又如何以個人魅力,開啟這場相互索求的「愛情戰爭」?然而更現實的是,就如柳原對於「生死契闊」的不確定(當然如果你壓根不信任別人對你表達承諾,也是可以把它認定為這個人不太想負責承諾的小藉口啦。)流蘇清醒的深知,自己需要一個能使他生活穩定的另一半。現實維度如此複雜,諸多時候,我們甚至不能勇敢相愛,更不用說在那個時代下,時空混亂、刻板印象與現代思想共存、因為困境而需要互相猜忌的時刻了。然而,這樣在戰亂裡的「傾城之戀」,在城市的確傾圮的蒼涼凌亂中屹立,既浪漫又寫實,既遺憾又勉強和平收束。給予此時仍不擅談愛的我們,諸多思考的可能性和五味雜陳,也經由作者強大的文筆,身浸這時代下的煙火燈光,令一切心有所感、悲喜無奈,皆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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