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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筆記|我們在時代的刻板泥淖裡逆行(一):從《她們》看現代女性議題

故事背景為美國南北戰爭時期,馬區(March)一家的日常人事。

講述在當時戰亂與女性刻板印象嚴重的時空下,個性鮮明的四個姐妹(瑪格、喬、貝絲、艾美)互助、成長的生命故事,在看似刻板的時代擁有各自獨立的思想,成為截然不同的有趣靈魂。亦透過其他角色的穿插(如母親、各個男性角色等),表達了自我蛻變、親情愛情或友情的生命點綴。






劇情編排:

我認為整部電影裡最強大的功力便是導演運用光影、冷暖色調之變化,營造今昔對比的巧思。《她們》身為一部小說改編作品,原本文字可輕易體現的時間差,是影像無法直白闡述年月時間的朦朧感。然而,純粹透過配樂、光線色度的視覺感知,反倒令我更有一種跟隨著角色的心境在今昔間悄悄移動的感覺,整體情緒挪移皆更為深刻、隱晦又不必言說。

另一個令我想大讚編導的是整部作品裡對於「時代感」的刻畫,與先前提及的「色調」也許有點關係。我非常喜愛整部電影裡貼合十九世紀(1860年代)的設計感,無論是其中角色的妝造服飾、建築與街道(特別喜歡喬在電影開頭奔跑在紐約街頭,興奮自己的作品成功贏得稿費的那段一鏡到底),讓身處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毫不出戲的感受當代時空裡獨屬的電報、馬車、油印報紙、禮服,而幾位女性的生命歷程便在這些半壓抑、半不利、半抗爭的世界裡,格外鮮明且溫暖,以自身竭力表達女性主義、愛情自由、理想萬歲。



重要角色


我非常喜歡每一位出現的角色,每個演員都成功塑造了令我記憶深刻的人物形象。瑪格成功演出了渴望光鮮亮麗、試圖融入歡樂場的少女情懷,卻也同時駕馭好了婚後因為愛情而放棄精緻禮服,無奈與幸福並存的平凡。

喬完美刻畫了一位野心十足、性格直率堅定的獨立女性,活成了每一位心存理想的女孩都會佩服萬分的築夢者,我們跟隨她的步伐,在一次次與出版社周旋、一次次通宵後拿著劇本意氣風發下樓、執筆不輟地書寫馬區一家人的故事間感同身受。當然,同樣也在那段對於「愛情」的自我剖析經典台詞中共鳴落淚,那是在堅強與意志永恆之外最真實的柔軟,亦為雜揉人性喜悲真實後,留下最渴望的陪伴。

貝絲的生命相較短暫,卻不失她同樣堅毅而美好的靈魂,她以音樂為生,也是最能共情、讚嘆喬的文字的女孩,在看似無語靦腆的對談相處中,她的內心亦極為精彩,伴隨永遠不輟的琴音,構築了馬區一家最好的烏托邦。

艾美的輪廓同時涵蓋了對於理想的野心、與其他姐妹互相較勁的不服輸、對於愛情的憧憬與勇敢,也是我認為其中極難駕馭的角色之一,但在劇情中她具備了極核心推動劇情、引發轉折與互動的身份,而亦能在後期看見她從備受家中長輩期待的「循規蹈矩」,到開始觸碰自己靈魂內核的自我追求,可深刻的感受到歷經生命迴繞與巨變後,一位少女的堅定與轉彎。


【理想】:少年逐夢,百戰成詩。

身為一個同樣堅信創作能為自我、為世界帶來力量的人,我非常能共感其中「喬」這個角色的

生命經歷與情緒跌宕。電影開篇的原著引言就令我深

刻記憶——生命多 困頓,故我書寫歡愉。劇情裡的四個女性其實都是困頓時代、乃至於貧乏生命裡逆行的光,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活著長短難計的人生,成為家人、愛人與自我心中的燭火。而喬所扮演的便是在這些喜悲過後,記錄一切看似快要因為忙碌、因為遺忘而沉入水底的記憶,而原來這樣看似日常、看似無名亦無豪情壯志的女性故事,在最後真正地打動了每處的陌生人。我非常喜歡這段劇情裡三位姐妹的對話(右圖),喬在書寫完屬於她們的《小婦人》後表示,「我不知道這篇故事到底好不好,因為他只是我們的生活,不一定具有影響力。」而艾美的回答在當下深刻的打動我,我想大概也是每個創作者都渴望能擁有的認可。她說道,「沒有影響力,只不過因為從來沒有人嘗試寫過,而你是第一人。」


除了根深於時代背景的性別議題,與幾位主角迥異的愛情價值觀外,本作品最勾動我的便是「喬」這個角色所展現的一切情緒。從最初始在出版社對談的惴惴不安,以「我有一個朋友」自稱、從頭到尾用「第三人稱」講述「自己」的得獎經驗、面對修稿與版費的語氣試探、選擇匿名投稿而不取筆名,都讓觀眾深刻看見這個角色內心的自信與自卑拉扯,她深知機會之不易、亦明瞭女性在文字工作界的不易,她銜著從小到大周遭親人對她才華的評價與期許,隻身在紐約起航,但同時也深知這極少的稿費,將是現實世界裡自己僅有而唯一維生的機會。我總在她每個執筆疾書的畫面裡感動不已,無論是劇情後段那鋪滿了一整個閣樓的筆跡,又或是少年時期每段通宵創作,意氣風發而自信地遞給姐妹們的舞台劇本。

而獲得二十元後雀躍奔跑的那個女孩,像是世界上每個名為創作初心的代名詞,挾著每個離鄉異地的風,吹進了每個夢想家的心底。


【愛情】:誰將與我執手餘生。


我認定「愛情」元素也是本電影具一定篇幅的討論議題之一,而其中電影後期三個女性角色的愛情結局也象徵了三種不同的感情觀。而如同角色設定,這樣不同於刻板印象裡的三個獨特靈魂,即使所念、所求之事物截然不同,卻同樣選擇了心之所向而勇敢無畏之途。時代背景下,無論是世俗抑或老一輩人的意見,皆是希望女孩將「夢想當做娛樂、興趣即可。」一生終極目標仍是「尋找一個安穩富貴的男性共同生活,得以無後顧之憂。」聽起來傳統而老套窒息,卻根深於當代多數人心底,這也是為何在大女兒馬格嫁給平凡而略顯貧困的教師、二女兒喬決定孑然追求創作夢後,家中長輩會語重心長的告誡艾美「你是這個家裡唯一理性的人了。」使她亦曾在夢想、自由與婚姻中短暫矛盾拉扯。而其中,我認為作者始終不曾否定愛情,而是推崇相信「真實純粹」的愛。畢竟,真愛不分時空永遠存在,只願感情不要被時代的刻板圄為單一目的唯一解,而是真正能從人本身出發,實現因相愛而共度相守的承諾。


“因為愛,我願意與你共守這蒼白而缺乏妝點的現實。”


馬格相較於其他女孩,看似沒有為了所謂「理想」與愛情權衡爭奪,但她卻在與喬的對話裡道出原因「我的夢想和你不一樣,但不代表他不重要。」這樣的思維難得而成熟,確實,在每個姐妹相繼前往歐洲、紐約大城市時,她在年少之時便堅定地許下心願,要為另一人停留步伐,不因為家世背景或年少有為,只因純粹的愛與信任,這樣在思想與情感的義無反顧,又何曾不是一種女性思維的勇敢與突圍?而艾美的情感故事裡經歷拉扯與權衡衝突,最終仍同樣選擇並擁有了所愛,依舊是勇敢而堅定的靈魂。


“我愛你,但愛情的有效期限已經過了。”


喬的故事裡,直白地講述了感情裡的「錯過」與無奈。事實上,我在她與羅禮的初相識裡,便深深覺得他們會是靈魂伴侶,僅不過在各種交錯與緣分未達下,最終以 「朋友身份」一生相伴。如同前段列點式的提及,我非常喜歡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氛圍感與對話——我不是你們口中那個某某家、某某人的兒子,我僅是喬/羅禮本人。當然,我也不像那房子裡打扮精緻的少男少女們,不會跳那體面拘束的舞蹈——所以就讓我們這兩個相似的靈魂一起跳支舞吧。

(左圖)



對於喬而言,我認為她在愛情課題裡屬於極為慢熱的角色,直到那段經典對白出現「我厭倦了



所有人認為愛情是女性的全部,但我真的好孤獨。」我都認為她只是勉強在情緒使然之下,學會了「陪伴」的重要性與人性需求,卻也尚未學會愛與被愛。而她也只有在殘忍地意識到,羅禮已經不將再日後的日子裡以伴侶的身份長久陪伴,而絕非每個年少之時跟隨身後的人,都會在原地恆久等待那個曾經往反方向逃跑的自己。不是每個情人都擁有無限揮霍的耐心,更沒有人能要求他人勿忘舊情。





【家庭】:我在原地守著風塵滿肩的你。


每個看完這部作品的讀者,無論是否對其中的人物有特定偏愛或共鳴,我相信都會 被四個姐

妹的人格魅力所吸引,而一切的源頭,我相信源自於她們的母親本身便是由善意與溫暖構成的形象——是面對外界的困頓總是心生憐憫,於是將全家的聖誕盛宴、自身的圍巾輕易給予他人的純粹良善。

而我亦很受其中姐妹們之間的相處關係所感動,共度漫長童年與青春的她們,的確不乏爭吵妒忌、相互較勁與不平,卻也是彼此生命裡最深刻惦念的存在,最能知己知彼,也最能各司其職、展現光芒。無論是家裡的劇目演出,或是劇情結局裡各個女性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裡指導孩子們適性發展,在手足共處時,可以暫時不必權衡現實裡的逐利或比較,馬格永遠是那個最有潛能的女演員、喬永遠是有天賦而才華橫溢的劇作家、貝絲永遠是她們心中伴隨音符共生的靦腆鋼琴家、艾美永遠是心懷夢想的巴黎下一代優秀女畫家,那是一段無法更改的天輪手足之樂,那是一場無價而生命之緣的珍貴與相逢。

【生死】: 請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整部作品與生死相關的片段我認為有兩者。一為時代背景下,南北戰亂使馬區一家的男主人始終在千里之外、戰場一方,我們在劇情進展中時不時會看見一家人對於父親的惦念,一切的音訊皆來源於口傳耳聞,與鮮少的電報聯繫。

另一段則是同樣成為我內心深刻片段的情節——三妹貝絲的過世。在對於生死惴惴不安之中,導演很巧妙的安插了一段鮮明往事作為插敘,也就是年輕時期同樣曾經經歷病痛的貝絲,在母親與家人的照料下「康復」的記憶。我只能說編導很懂人心,很懂怎麼樣的情感鋪排最能夠讓讀者共感那種極致的悲傷。我記憶最深刻的片段便是在悲劇前一夜,喬守在貝絲床邊不停重複「please fight.Don’t go quietly.」,然而第二次的清晨,並沒有實現同年少時那次艱難康復的奇蹟,在兩次色調對比的床榻一側、慌亂奔向餐廳的今昔畫面中,喬並沒有在早餐飯桌上再次看見貝絲,她的步伐永恆地止步戰鬥於那漫長的夜裡。這樣先給予讀者希望(過去式裡的記憶)再戳破、揭示真相(貝絲最終仍去世)的敘事手法,真的十分高明且令人悲傷。

而在看著「please fight.don’t go quietly.」那段敘述中,我內心頻繁想起英國詩人Dylan Thomas 的詩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裡頭反覆寫道「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在生命的尾奏裡堅強的抵抗時間,絕望仍戰鬥著。


觀後感:「她們在時代的泥淖裡,逆行」:


這是我第二次看《她們》這部作品,記得第一次觀看時,大概是身為備考生的階段,對於其中每個角色的成長、拉扯與對話都格外有共鳴。而在2022年的此刻重溫,我似乎可以放下更多對於劇情的陌生與不安感,更純粹的分析並體會作品裡的巧思,亦不會讓情緒卡絆在那些掙扎的崩潰處、感情的意難平之間,而能夠真正無疑的為此部電影定下註解——我認為他是我所至今少數接觸過的作品裡,將劇情的「圓滿」收束極好的一場結局。仔細定格每幀畫面,會發現它結合了我以上提及的幾層劇情:理想、愛情、家庭,為每個角色提供了幸福的歸所與願望志向的實現。當然,生死無法遺忘,但卻能透過足夠的釋懷與圓滿來稀釋悲傷。我很喜歡故事結尾,電影以近景手法拍攝了「一本小婦人的誕生」,在那以灰階為主、蒼白昏暗大概充斥油墨味的暗室裡,一本紅底燙金字樣的故事被反覆印刷,闔上的,是喬暫且達成了自身創作經歷的里程碑,而掀開的,則是那名為自由與追求,女性風華正茂而吶喊權利的時代隨風來臨。不少人們猜測著,結尾那段雨中相擁的結局究竟是真實抑或半推就而妥協的小說結尾,然而我認為無妨,經歷過情感失落的喬,終會再次學會愛與被愛,終會在人群裡錯身,堅定某個不需倚賴將就,可以相守一生的伴侶,而Friedrich Bhaer的出現成了她感情裡的一種可能性,而當他在馬區家彈起那久違發出聲響的鋼琴,竟也使房子在貝絲離去已久後,短暫擁有了迥異的鮮活。


成人的世界裡,也許少了年少舞台劇裡,終結反派的特效毒藥、可重複模擬千萬次的昏倒場景,總是奮勇殺敵凱旋而歸的女將軍,抑或是記憶深處於冬日裡凍結的冰湖、總是豐盛待人歸家的餐桌。但成年後的人間現實,卻有那因為尋覓與勇氣,而相擁相泣的愛情,有歷經風塵與旅途漫長,終於歸家的摯愛重聚,有理想緩慢成花的真實,也有歷經意外與悲傷,沉沒海底化作過去完成式的愛人或佚事。而她們,在十九世紀被定格在世代的膠卷裡,映於二十一世紀每個微怔而動容的眼框,細說著勇氣與自由為何物,在長裙與鬈髮過肩之下,是滾燙的靈魂與熱情在永恆閃爍。



淺觀美國百年女權運動歷史看現代性別問題


這群女性無疑的在電影結束後,從那人聲鼎沸、歡聲耳語的別墅裡,走向黑底白字的片尾謝詞,卻也無聲走進我們的心裡,成為捍衛前行的動力與理想輪廓。而這樣堅定的身影同樣也出現在真實的1860年代。在我們翻看每個歷史課本裡,皆會提及「英美在一戰後開放女性參政權,憲法新修」然而,早在憲法第十九條修正案通過前,美洲這塊土地上的女權之聲,早自1848年的一場「紐約賽內卡福爾斯女性權利大會」便開始長達一世紀的爭奪。其中,權利的成功推進除了是那遊行吶喊裡的每個步伐外,更多的是那些勇敢地站上各領域的高台,在尚且不自由的時空裡,懷擁理想的女性夢想家,如在修憲前便成功進入眾議會的第一位女性議員、見證憲法修正案通過的女性參議院主席。而在了解美國史、查閱BBC NEWS新聞資料《美國歷史見證:百年風雲話女權》時,可以十分具有時序感地理解其中的進程與艱苦爭取,一位位以「女性」為頭銜的政壇人物伴隨時代年表降生成就——州長、黨魁、大法官、司法部長、國務卿等,即使美國歷史上尚未出現女總統,我們亦可看見如今多國家的女性領導人備受關注與讚賞,在諸多領域裡能備受矚目。

當然,現實的是,關乎價值與理念偏差等女性主義議題、甚至根深已久的性別刻板印象,仍可能存於生活的每個對談、求職門檻、慣用世俗觀點中,當真正遭遇不公時,大概也只會突然於幸存者偏差的謬誤裡甦醒,意識到此問題、偏見仍然根深於部分人的心中,如同其他結構性龐大的社會問題,無法開治出精準迅速的特效藥,只能順著時間的沖刷撫平侵蝕世代理念與刻板印象的隔閡,並期許有弭平落差的一日。而那時的我們,便能更輕鬆地細數過往歷程,而非似如今一般,看似大有進步,卻彷彿仍舊身處性別議題泥淖的一員,在許多早已重複提及,卻仍無解的偏見與癥結點中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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